來源:紅星新聞微信公眾號
紅星新聞記者丨王春發(fā)自山東
李達深感遺憾,花了接近“郡公”的錢,卻仍是個“公侯”。
“(距離升級郡公)只差三千多了吧,忍不住。”他懊惱,側(cè)站在紅星新聞記者面前,雙臂交叉,抱于胸前。說話時,聲音低沉,有時會不自覺地聳聳肩。
初見“公侯”,印象大抵如此。

這個19歲小伙,至今仍與父母蝸居在濟南二環(huán)高架旁的一間不足三十平米的小屋里,月租270元?,F(xiàn)實中,他是維修工李達,月薪千余元。
在虛擬世界里,他卻有另一重身份,是直播平臺“酷我聚星”里揮金如土的“公侯”。從低級別玩家,到現(xiàn)在的“大佬”,李達只用了四五天的時間。
今年7月,父母將26萬元購房首付款轉(zhuǎn)入李達的賬戶。9月底,這筆錢即被他打賞一空。

現(xiàn)實里曾兩度輟學(xué),每月收入千余元
那間不足30平米的小屋,雖然狹小,但足可安身。兩張床,白色的簡易木柜橫在中間。左邊,窄小處,即是“公侯”的臥榻。

生活中,李達沉默寡言,幾乎沒朋友。與父母,也只剩下簡單的寒暄,“吃了嗎”“去哪兒”“能睡了”……
李達從小學(xué)習(xí)不好,曾兩次輟學(xué)。直至2016年秋,在一所中專學(xué)校里,他才安定下來。如果順利,明年的這個時候,他才能拿到畢業(yè)證。
今年二三月間,李達去了一家物業(yè)公司實習(xí)。那時,每月收入千余元。
7月中旬,父母看中一套58平米的二手房??催^房子,他嫌房子太破、太小,但聽說以后可以換大房子后,他也就沒再說什么了。
隨后,家里交了10700元的中介費,10000元的定金后,開始四處籌錢。親戚湊了10萬,連同父母的積蓄18萬元,李達新辦的那張銀行卡里,冒出25.94萬元巨款。
到了10月份,濟南房價走低,房子又暫時無法過戶,父母決定把房子退掉,另擇新房。父母想,那筆錢放在兒子手里,不太穩(wěn)妥。于是,又新開了一張卡,準(zhǔn)備將錢全部轉(zhuǎn)入。
10月19日上午9點,李達和他的表哥、父親一起去了銀行。李父將卡開好,試著在ATM轉(zhuǎn)賬,未果。幾人又去了柜臺,一查,卡中只剩下3分錢。
李達的表哥回憶,在整個過程當(dāng)中,李達背著手、歪著頭、瞇著眼、不吱聲,十分淡定。
但看到3分錢的余額后,一旁的李父,腿一下軟了下來。“我把他拉出大廳,質(zhì)問他,錢去哪兒了?最后,他才吞吞吐吐地說,看直播打賞了。”
表哥一時沒克制住,將李達踹了兩腳。不料,李達攥著拳,很氣憤,想反抗,“沒有一點后悔的意思?!?/p>
當(dāng)天下午,表哥再次質(zhì)問李達,錢去了哪里。李達仍是回答,打賞了。氣急之下,表哥又對他動了手,“他就哭,是那種被打以后委屈地哭?!?/p>
表哥見狀,也不理他,準(zhǔn)備奪過手機,看看詳情,卻遭到李達的強烈反抗。他將手機奪回,甚至以死相逼,“這是我的隱私。哪怕去死,我也不給你手機?!?/p>
一不留神,他拿起手機就開始刪東西,誰都不知道,他到底刪了什么。但他保留了和一個叫心兒的女主播的聊天記錄。他甚至將換手機前的聊天記錄截屏,傳到現(xiàn)在用的手機上。
李達母親洗了一天碗,快晚上時,才回到家。乍一聽到,兒子將26萬元購房款花完,她怔住了,立在破敗的房間內(nèi),一動不動。片刻后,她才舉著步子,挪到床沿前,蹲坐下去。
李達仍沒有后悔的意思,說,平臺上寫著,不能退。
直播間揮金如土獲封“公侯”,得意一時
5天時間,李達狂刷21萬元。他直言,就是控制不住自己,“級別越高,才有更多特權(quán)?!?/p>
那是2017年6月,在某應(yīng)用平臺上,一次下載某軟件時,李達注意到了這個酷我聚星,“猛然看到,覺得挺好,就點了進去?!?/p>
一開始,他每周只看一兩次,從不打賞,也無人搭理。
今年二三月間,李達在物業(yè)公司實習(xí)時,每月有了千余元的收入。加上時間又寬裕,他開始在多個直播間游走,“有女主播叫哥哥,求打賞。我裝作聽不見,后來,干脆直接離開?!?/p>
但終究,李達還是沒能忍住。他說,和女主播認(rèn)識久了,就對她有了好感。
他試圖向紅星新聞記者描述這樣一幅畫面:深夜,一直播間內(nèi),四五千人聚集,舞臺中央,只有一人,她是唯一真實的,唱歌、跳舞……猶如眾星捧月。
“能沒好感?”李達反問。
之后,他給出了第一筆打賞,“就是這個,幸運銅燈,1000星幣,也就是10塊錢?!崩钸_熟練地滑動著手機屏幕。
今年7月前,李達還只是平臺上的“9富”,人微言輕。在他上面,還有29級王公貴族及眾神。但他這個蝦兵蟹將,卻沒把遠勝于他的王公們放在眼里。
“我不鳥他,我也有這個實力。雖然是‘9富’,但我照樣可以‘打’‘侯爵’?!闭f這些話時,李達扭頭看了紅星新聞記者一眼,冷笑一聲。
事實上,他的確這么做了。
主播之間會限時PK,誰被打賞的禮物最多,誰就是贏家。PK后,輸者受罰,按對方要求,唱歌、跳舞,或者干脆畫個大花臉,算是送給對方粉絲的“福利”。李達說得有些興奮,又笑出了聲,“嗯,很有參與感。”
“只能智取?!崩钸_很干脆。他說,“剩最后幾秒,那些大號本以為你沒啥票(禮物),又是這么小的號,他刷10元,你刷15元,就贏了。PK三個回合,后面兩輪,也是這種技巧,他刷250元,你猛地刷300元,又贏了?!?/p>
在直播間里待久了,李達的這種小聰明就不再那么管用了。眼見著“爵”“侯”“公”“王”甚至“太子”“皇帝”們刷屏,李達嗤之以鼻,“沒什么了不起。”
在直播間里,“玄靈”是李達見到過的最高級別,那是消費650萬元才能獲得的名號。而在“玄靈”之上,還有三級,“元靈”、“無極”、“創(chuàng)世神”。其中,最頂端的,即是“創(chuàng)世神”,得消費1600萬元。
7月,26萬元的買房首付款已攥到了李達手里。顯然,卑微的“9富”已容納不了他的野心。7月30日這天,他刷了10200元后,連升三級,成“爵”。之后數(shù)日,他再升六級,獲封“公侯”。

他得意地將直播間里涌入的新人稱為,“小嘍羅”。
“再進PK直播間,對方的小嘍羅們都不敢刷禮物。他們知道,我這么大的號,打不贏?!崩钸_第三次笑出了聲,他甚至有些激動,開始用手比劃,“那邊一直求饒,大哥、大哥,別刷、別刷……”
李達聲稱自己掌控了局面,“在直播間,我說啥就是啥。比如,主播PK,我讓挺誰就挺誰。如果他們不聽,我一人對抗幾十人,狂刷禮物。他們‘打’不動我。又求饒,大哥,別打了,投降了,你太厲害了……”
那段時間,李達24小時在線,“有時間就看。”他說,不斷砸錢,就是為了更高的等級。
一開始,李達只送1角的羽毛,10元的銅燈;而成為“公侯”后,他豪擲千金,送皇家套禮,單價9999元。
現(xiàn)實里窘迫的李達,在直播間里,轉(zhuǎn)瞬成了腰纏萬貫的“富豪”,“你想,這么大一個號,等級這么高。主播們都叫得非常親,大哥、大佬,你看我這小主播多可憐,說沒錢,誰信?”
自今年3月至今,李達共打賞了50多個主播,“聊得來就賞?!?/p>

李達說,他還注冊了幾個小號,零級別的,專門用來“偷聽”,看他經(jīng)常打賞的那些女主播,會不會在背地里說他的壞話?!爱吘?,我這邊刷兩萬,那邊刷一萬五,就會有人在背后說我的不好?!?/p>
為捧紅女主播開特權(quán),“媽,我有女友了”
今年8月初,在一直播間內(nèi),李達看到了一個名叫“心兒”的主播,“很可愛,說話又很貼心,我給她刷了很多禮物?!?/p>

8月7日,心兒主動添加了李達的微信。
心兒不斷向李達發(fā)送信息,當(dāng)然,還有多段自拍視頻:粉白相間的抹胸衫,一臉天真爛漫。李達看后秒回,“真美啊?!?/p>

當(dāng)時,李達就決心捧紅心兒。
二人從未謀面,也才添加微信,但這并不妨礙心兒撒嬌,“咱倆認(rèn)識這么久了,你都不守護我,好難過?!崩钸_應(yīng)允。
守護,也即鐵桿粉,分為兩種,300元/月、1000元/月。李達毫不猶豫,開通了后者。開通守護后,李達又獲得了一些特權(quán),勛章,座駕,還有“守護一生”“丘比特”之類的專屬禮物。

微信中,心兒發(fā)來好幾個痛哭流涕的表情,感動得一塌糊涂,“終于等到你了,還好我沒放棄?!?/p>
她暗示李達,山東距離湖北挺近,坐飛機也挺方便。心兒還不斷夸贊,李達如何帥氣,甚至干脆稱其為“帥帥”。而李達告訴心兒,他家里有礦,又是公司老總,他給心兒的備注是,“老婆”。

8月10日晚,李達告訴母親,他有了女友。李母喜出望外,但看了照片后,有些失望,“妝太濃,不是一類人,退了。”
在李達的力捧下,心兒連升數(shù)級。為表達謝意,心兒給李達寄了米酒和麻糖……
直到9月,李達才隱約感覺自己被騙了,“不打賞,她就不搭理我?!?/p>
他決定試探一下,看心兒是不是真心的。十來天,他都故意不去心兒的直播間。心兒給他發(fā)微信,他也不回,“防人之心不可無??此遣皇且驗殄X,才和我說那么多話?!?/p>
一番試探后,心兒也不再回信息了,李達才覺得,“捧錯了人?!?/p>
李達不放棄,決定再試探一番。他進入心兒的直播間,旋即退出,去給其他女主播打賞,“刺激下她,看她是不是故意不理我?!?/p>
后來,在直播間里,心兒將李達拉黑。這對“戀人”分道揚鑣。
雖然沒了聯(lián)系,但直到現(xiàn)在,李達都覺得,他和心兒還是有感情的,“友達以上,戀人未滿”。為了解釋這個說法,李達蹦出了兩個字,“備胎!”
揮金過后被查出智力低,這些錢能否追回?
認(rèn)識心兒后,5天里,李達狂刷21萬元:第一天,1.6萬元;第二天,6.3萬元;第三天,4.8萬元;第四天,4.2萬元;第五天,4.1萬……
9月26日,李達的這張新卡中只剩下24.88元。但在之后的4天,他將這些錢分19次,打賞出去。賬戶里只剩下3分……
10月份,這一事件曝出后,父母兩次將李達送醫(yī),他病了。他父母將一沓診斷資料攤開,中度抑郁,智商75,略低。

李達家屬以低智為由曾與酷我聚星的客服數(shù)次溝通,但仍無結(jié)果。紅星新聞記者聯(lián)系酷我聚星平臺了解此事,對方表示,目前,該事件正在進一步核實中,暫時還沒有處理結(jié)果。
據(jù)新京報報道,北京師范大學(xué)亞太網(wǎng)絡(luò)法律研究中心主任、教授劉德良認(rèn)為,在這件事情中,家長能否要回打賞的關(guān)鍵點在于小李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還是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?!霸诜芍?,不是按智商來判斷,是按年齡來判斷的,需要把智商轉(zhuǎn)換成年齡,也就是智商水平相當(dāng)于多少歲,但是這也沒有一個嚴(yán)格的對照表,需要法官根據(jù)經(jīng)驗,和司法鑒定的結(jié)果,來判斷這個人到底是完全行為能力人還是限制行為能力人。”
這幾日,李達總在焦慮:只差3000多元,他就可以升為“郡公”。只是,擺在他面前的,是一條永遠也無法走完的升級之路。19級的“郡公”,也并非十分顯赫的角色。在它之上,還有19個“王公貴族”。
悄然間,李達又登陸了自己的賬號,改了名,將“冥王”改為“宮本武藏”,都是某款游戲里地位顯赫的人物。
對于直播打賞而造成的意外事件,其實李達這事并非獨例。早前,山東大學(xué)社會學(xué)教授王忠武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就曾表示,一些網(wǎng)絡(luò)直播存在著女性消費、低俗、暴力等不良內(nèi)容,對成年人來說都很難保證不受其誤導(dǎo)。學(xué)生正處于心智尚未完全成熟、需要正向引導(dǎo)的階段,面對直播的負(fù)面內(nèi)容和影響,更應(yīng)理智面對。
而在李達這事上,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張興釗告訴紅星新聞記者,直播平臺的設(shè)計,基本上都是針對人性的弱點。微軟雅黑; text-align: justify;”>李達過度沉迷直播打賞,且金額較大,實際上是給出了一個信號,他可能在親密關(guān)系等方面出現(xiàn)了問題,不能很好地適應(yīng)現(xiàn)實生活。具體實際情況,需要專業(yè)咨詢師當(dāng)面再做評估。此事之后,需要幫助他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重建信心和價值觀,完善社會支持系統(tǒng),最好尋求專業(yè)人士的幫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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